南下的绿皮火车碾过铁轨,我总疑心这哐当声里藏着四十年前的记忆。1985年的暮春,我正是坐在这样的车厢里,在几天几夜的颠簸中,车窗外的油菜花海渐渐褪成墨绿的山影。郴州站台飘着牛毛细雨,沥青味混着橘子花的清香漫进肺腑,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在故乡的春天里醉去。

柏油路还凝着晨露,我和姥爷的布鞋便印在了上面。竹篓里的小葱顶着晶亮的水珠,像缀满星子的夜空被揉碎了装进筐里。县城的石板街浮着薄雾,卖凉粉的担子摇出叮咚水声。当我把第五枚硬币递给卖麦芽糖的老汉时,他眼角的笑纹突然绽开:“是茶园村老曹家的外孙吧?”那口浓重的乡音撞得我心头一颤,原来在异乡人的耳朵里,血脉的印记竟比路引更分明。

吊脚楼枕着千顷稻浪,烛焰在信纸上跳成金色的鱼。我给东北的父亲写道:“稻田把云朵养在水里,长脚的屋子在绿绸缎上晃秋千。”信纸的褶皱间渗进糯米酒的甜香,姥爷蹲在灶前煨酒瓮,火光舔着他松树皮似的手掌。那夜的梦是琥珀色的,我变成一尾鱼,穿梭在温热的酒河中。

后山的竹林会唱歌。月光漏过竹叶的间隙,在青石板上谱出银色的五线谱。表舅教我辨认暗青的竹枝:“那是竹叶青歇脚的地方。”他话音未落,老姨被毒蛇咬伤的那年春天突然在竹涛声中复活——新笋破土的脆响,霎时化作灵堂里白幡撕裂的呜咽。

临别那日,姥姥往我行囊塞进三双千层底。布鞋针脚里游着鲤鱼戏莲的纹样,她说这样走再远的路,脚底都能踩着故乡的池塘。我站在田埂上回望,吊脚楼正把最后一缕炊烟编进晚霞。水田里倒悬的苍穹微微荡漾,恍若谁不慎碰翻了盛满靛青的染缸。

而今我窗前也种了几丛湘妃竹,只是北方的月光太瘦,照不出竹影写就的家书。清明时网购的永兴酱板鸭,真空包装里再尝不到塘泥的腥甜。昨夜雨打窗棂,恍惚又见姥爷蹲在屋檐下卷烟叶,烟丝明灭间,他哼起的小调竟与雨滴敲打芭蕉的节奏渐渐重合。

上个月小孙子指着老照片问:“这个在竹林里笑的人是谁呀?”我喉头突然哽住。原来当最后一个记得糯米酒香的人老去,故乡就真的成了再也无法抵达的站台。只有午夜梦回时,四十年前的吊脚楼仍在轻轻摇晃,把今夜的月光,摇成1985年那坛未启封的春醪。

黄才进